想起一种叫麂子的动物
我11岁那年，随父母从城里下放到赣南一个叫石上的山区。那些日子常听山民谈起一种叫麂子的动物。问村人都不会写那个“麂”字，所以，在我听来，他们关于麂子的叙述总是含糊不清。这种含糊，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那种动物很神奇，美轮美奂。
那一天，邻家的男主人抓住了一只活麂，那只麂被一根棕绳拴在草坡前的一棵树上。这时，我才知道，麂不过是麂科里一种很小的物种。我很奇怪，经历了极度的惊吓之后．那只麂子却能从容地嚼食青草。村人们谈论着关于麂子的话题，他们说麂子的前腿短而后腿长，这种生理特征便利爬高而拙于下坡。邻家汉子就是带领了众人从高处往下追赶这只麂使之疲惫而生擒之的。他们当然谈到麂肉的鲜美，甚至讨论了烹调的方法。那种方法很独特，用一只酒坛将麂肉、作料、桂皮、盐什么的放置其间，然后用湿泥封了坛口，堆上谷糠锯末点燃了煨煲，煨两天两夜。慢是慢点，但那肉进口就化，味鲜美得没法说，啧喷……”那种叙述足以令人馋涎欲滴，但我那时却被那只麂子的稚拙神态所吸引，尤其唇齿蠕动轻缓嚼草的那份超然，让人顿起怜爱。好多年后，我读沈从文的作品时发现他常常用这种动物来形容他笔下那些善良纯朴的主人公。也许就是那种天性吸引我动了一份心思，我跟邻家汉子说：“卖给我吧。”男人那么笑笑，他或许根本就不相信一个孩子的话。后来我知道，他们还虎视眈眈于那腔麂血。他们说那东西胜过人参，大补。只片刻，邻家汉子就以他那壮汉的臂力和一把锋利尖刀利索地收拾了那个弱小可爱的生命。他衔着利刃，揪住麂子的耳朵，单膝跪压住麂头，那刀白亮地闪了一下埋没于血肉之中。接下来的一幕触目惊心，就见汉子双膝跪地，伏身仰头，将嘴凑近那刀口吸吮着喷涌而出的麂血。我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永远留存着这个令人憎恨的场景：一个男人将那沾满尘屑的屁股丑陋地翘向明净的天空，粗大的喉结翻动着，有黑黑的血在他两片厚厚的唇角鼓着泡泡，那可爱的麂子就在男人的吸吮中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我忍受了颤栗和恐惧之后，长久地不理这个邻家男主人。
真正得到一只麂子是在那年的夏天。那天我去墟上购粮油。母亲亡故后，我就挑起了生活的担子。村子离公社很远，月初和月中逢墟的日子，我都要揣了钱和票证去余米打油(那时候凭粮票油票各类票证购买东西)。可这一回我没做到，我在墟上看见一只麂子。它神情若定，眉目间充满稚拙灵秀，只是瘸了一条腿。那只后腿血肉模糊。我记起山民们说过的一种猎麂的方法。一截竹筒，内有一根绳索做的机头，竹筒埋入麂子的必经之路。绳牵出老远系在一棵弄弯成弧形的毛竹上，那张“弓”不用说有很强的拉力。麂予喜欢黎明前到溪边饮水，不小心就踏进了竹筒里触动了机关，那绳牢固地将麂腿缠住无法挣脱。惟一能逃生的办法就是趁猎人未来取套之时将自己那条腿咬断逃走。
我走近它，用少年怜悯的目光注视那小兽许久，伸出手抚摸那近乎红色的毛。我指尖的那奇妙感觉促使我作出一个大胆决定。我把麂子买下了，当然用的是购粮的钱。
我向父亲扯了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然而他却信了。他觉得一个贪玩调皮的孩子完全有可能在玩耍的忘乎所以间将那五元钱弄丢了。那时候五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于是，我挨了一顿狠揍。我很明白，以我的皮肉之苦换取了一条生命，怎么说也是值得的。
我们把那只麂子安置在废弃的老屋场里，将废墟的所有豁口都打了桩子．做了一道严密的樊篱。那些日子，我们心里漾满喜悦。我们用竹筒为麂子安了条假肢．它居然行走得很好。我们找东西喂它，因此知道麂子特有的食谱，它吃嫩竹、草尖、菜心，还吃花蕊，爱吃一种叫吊茄子的紫色野果。嚼这种野果时麂子的嘴角遍呈黑紫，即使是麂粪，也是深紫的颜色，细看，其间有芝麻大小的种子，以至数年后那废墟中竞茂盛地长出一片灌木来。
三个月后，父亲结束了下放生涯被安排到县里工作。搬去县城之前，我把麂子托付给了小伙伴。他们赌咒发誓，让我放一百个心。果然他们不断地有信来，文字多半谈及那只麂子。他们说麂子很好，换了一茬毛，胖了。后来有一天，他们的信里谈到放生两个字。我不太相信那是麂子的最后结局，但我强迫自己相信了，以免联想到那翘起的肮脏屁股和血糊邋遢的一张嘴脸。
